宇文正作品–筆

我坐在咖啡屋裡寫稿,不遠處也有個女的正埋頭苦幹,簡直可以說是振筆疾飛!我看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,好想走上前去,請問她:「妳的那支筆是什麼牌子,怎麼那麼好寫呀?」 為什麼我就買不到一支好筆呢?我手上的這一支──哎,不提牌子了,才寫不到兩頁,就從深藍褪成淡淡的天藍色,簡直得用力的劃才顯得出字跡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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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筆、筆、筆!我總是在買筆!

 前一份工作在台視附近的一個文字工作室,我每天下班時要轉進社教館對面的小巷子裡買甚為可口的雜糧麵包,然後回到八德路上搭車,就在轉角處,經常有位坐著輪椅的年輕小姐販售一些零碎商品,抹布、面紙、原子筆之類,每包一百元。我總是買筆,一包有六支,四支藍色,一支紅色、一支黑色。

  她一、兩周來一次,我每一次都買筆。我不能想像家裡堆積著一疊抹布,自己並不是那樣潔癖的人,抹布一兩條就夠用很久了,而且抹布從來不會搞丟。面紙的大量使用有違環保,我到現在還有帶手帕的習慣,因為手心易流汗,有時跟初見面的人談話,握著手帕,總讓人以為我很緊張。

  唯有筆是我永遠缺乏的東西。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,走到哪,東西就丟到哪。何止筆!小時住暖暖,多雨,出門老要撐傘,放學時天晴了,我媽一見我進門就問:「妳的傘呢?」「啊──」我永遠是一張恍然大悟的表情。我爹只得用血紅色油漆在雨傘上寫下我的大名,弄得全校師生無不認得我的傘,和名。

  別的女人永遠少一件衣服,而我,永遠少一支筆。家裡,餐桌上、茶几上、櫥子上、電視上、鞋櫃上、咖啡機上……只要是表面平坦可置物的地方,就可能放上一支筆。可是每有朋友打電話來要我抄下什麼重要住址,我卻還是常常抓不到筆,就算抓到了,不是斷水就是變成天藍色,劃個半天才寫得出一行字。

  買筆有理,我向那位坐輪椅的小姐買了一包又一包的原子筆。我告訴自己,如果連一個從事文字工作的人都不肯買筆,教天下製造筆和賣筆的人如何生存?

  可是買得的筆,不逃寫沒幾頁就品質不良只得丟棄的命運。我又安慰自己,路邊買的東西就是這樣子,這不怪賣筆者,該怪的是製造筆的人,我和她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啊。

除夕前在冰冷的雨天裡,我又遇見那位坐輪椅的小姐,她向我甜甜一笑,大約知道我又會向她買筆。可是一轉念,不知怎麼,我忽然想今天不要買筆了,買包抹布吧!「抹布!」我說。她臉上閃過一絲驚喜,「過年到了!」她說,她一定認為我是要買回去大掃除用的,於是向我推薦還有一種更大條的抹布,很好用,也是一包一百元,兩條。「好,大的。」我接受了她的推薦,拿了就走。

  也許過去一貫只買筆,讓她覺得那是一種施捨(什麼人會需要那麼多的筆呢?),所以非常高興我購買別種比較「實用」的商品吧?

  其實在說出「抹布」兩個字之後我就後悔了,我實在並不需要抹布,我需要的還是筆啊!可是我不想在她面前猶豫不決,也許是無法面對那一張明朗的臉。

坐著輪椅在這樣的寒風裡等待路人買筆或抹布,這樣的畫面,無論如何都是令人難過的,而過完年我就要離職,不再在那一帶轉來轉去,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再遇見她,這亦使我感傷。

  我想人在面對所謂的殘缺,不免感到不安,雖然自己擁有完好的四肢也未見得比她開朗,卻還是不安。沒有道理我健步如飛,這一個可愛的女孩卻必須坐輪椅,買再多的筆也沒法擺平自己在面對她時的忐忑。

  不見那位坐輪椅的女孩沒多久,我又開始四處找筆了。在店裡買筆,心態上認為自己買得的筆,應該可以「從一而終」了吧?這時才發現,原來到處的筆都是這樣子的,坐輪椅的女孩賣的筆並沒有比店裡糟,這是怎麼一回事呢?現代製筆的技術退步了嗎?我好想到處問人:請問你用什麼牌子的筆?

  或許現代人根本是不買筆的!因為使用電腦。我得買筆,也只因為這陣子不方便在家裡寫作,又沒有筆記型電腦。筆的製造,大概真的是晚霞工業了──每支筆,外表好看,那麼不經寫!

  曾經跟一位中文系教授談起電腦寫作,他說其他文類還好,唯有詩,詩是沒有辦法用電腦寫作的!他指的是寫作的感覺問題,詩心從筆尖流出,才見靈動。

  近來偶也寫詩,有一首詩為了區別兩度空間,我用不同的字體來表達──細明體和標楷體自由轉換。我想到那教授的話,這一點是古典形式的「筆」無法辦到的了。

  從前的寫作,手寫的稿,到印成「鉛字」時必須經過轉換,所以常有人說:看到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印出來,感覺好興奮哪!現代用電腦寫作,一出手直接就是印刷字體,那興奮感沒有了,可是也開啟了不同形式的創造。

  從前看過一幅漫畫,好像是「寫作者」之類的標題,畫面上,有一支蘸水筆穿過人的手心,筆跟人的手血脈相連,筆尖流出的自然就是人身上的血了,圖象的意涵不言可喻。

  不知道那幅漫畫,如何轉變成今日的創作形式呢?人腦與電腦如何從畫面上串連?古典形式的「筆」轉化成電腦的哪一個部份?鍵盤?還是印表機?

  人力都研發電腦及周邊產品去了,怪不得製造不出一支像樣的筆!

  可我坐在咖啡館裡,仍舊需要一支流暢不斷水的筆啊!
遂回到一個更古典的時代。重新找出九年前在波昂買的一支白朗峰鋼筆、找出僅餘半罐的墨水瓶(不記得是當年寫掉的?還是蒸發掉的?),灌飽墨水,在紙上劃出優美的,不斷水、不變色的線條。

  思緒隨墨水浪跡更遠,回到那個堅持以鋼筆寫字的少女時期。我用鋼筆寫過一封又一封的信──滿滿舖陳我當年引以自豪的瘦金體筆跡,「我從沒見過比妳更喜歡寫字的人。」他說。驀然想起,那收信的人,已不在人世……(88.3)

 

宇文正

本名鄭瑜雯,一九六四年生,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,美國南加大(USC)東亞所碩士。曾經擔任風尚雜誌主編、中國時報文化版記者、漢光文化編輯部主任、主持電台「民族樂風」節目,現任聯合報副刊組編輯。

 著有短篇小說集《貓的年代》、《台北下雪了》(遠流小說館);散文集《新媽和蘋果籽》(藍瓶子文化);長篇小說《在月光下飛翔》(大地)即將出版。 ‧ 最喜歡的中國現代作家:錢鍾書、張愛玲、金庸。

 最喜歡的外國作家:赫塞、索爾貝婁、米蘭昆德拉。

 如果大學時期的青澀作品、記者工作中的報導不算,開始寫作時已將近三十歲了;經歷過一些人生的起伏才投入創作。所謂「人生的經歷」不並完全是提供自己寫作的題材,而是讓人比較能以平常心看待創作這件事情──把它當成所有的工作一般,反而能擺脫一些壓力,重新拾回自信。

 一開始寫作就選擇小說這種創作形式,因為它最可以把自我隱藏起來,實者虛之,虛者實之,在其中我感到最大的自由。

 過去的寫作題材,主要是愛情、留學生活和工作職場的一些現象;這一年來,關懷層面轉向女性在婚姻關係中的處境。──大概跟年齡、人生的階段有關吧!

 《新媽和蘋果籽》寫自己整個懷孕過程的點滴感受。如今小孩已三歲多了。懷孕、生產的過程與創作有奇妙的相似處,大概只有身歷其境的女性才能深刻領悟吧!一度為自己取一個很中性的筆名,是因為不希望被視為所謂的閨秀作家,可是經歷撫育小孩的過程,我感到女性書寫來自於女性在本質上與男性的差異,這是無需避諱的一件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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