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汐止老街是汐止很多重要家族的老厝所在,也是汐止長久以來的工商要地。過去許多家族的故事,還有待更多的人來挖掘。(照片 / 老街,提供者 / 姚添進)
文 / 攝影 陳經曜
昊天嶺
我祖先陳清溪的墓地位於汐止國小與宏國大樓之間,父親〈陳和〉說早年汐止國小的外操場與宏國大鎮的土地都是我們家的。後來易主,土地是捐出賣出還是被徵收就不得而知了!
▲1953年陳和(左三披彩帶者)入伍前在汐止火車站的家族留影。
▲30年代的南港橡膠株式會社(南港輪胎)。
祖先陳清溪是田主(地主),到下一代陳順發時變成了田佃(佃農),真是不可思異,順發耕作的田地位於汐止的下寮地段,租屋於媽祖宮旁,順發育有三男。
順發一生的辛勞,卻換不得一家的溫飽,這就是古時候田佃的宿命!佃農不但不得溫飽,甚至還留下了龐大債務,順發那時家裡負債六百元,壹元等於一百錢,當時買一公升的米約為五錢,向原住民買一座山才五元,街上一間店舖的價格約一、兩百元,生活之艱苦可想而知!
順發的大兒子名叫清爽,是我的曾祖父,清爽小時候就向他母親表示不作田了,清爽六歲時(1884年),就打著赤腳提個竹籃在街上叫賣花生,一小紙杯賣一分(十分為一錢),當時家裡還欠債數百元,生活非常艱苦。
1884年,中法戰爭,清軍於基隆擊退法軍。當時,汐止的鄉紳蘇大魯,率領義勇數百人去增援基隆,戰後蘇大魯因功封官,在汐止老街蓋起官式大厝。
▲陳經曜(左)和高中同學楊宗賢(楊水波校長孫子)合照。(照片提供/楊宗賢 )
▲汐止聞人楊水波校長(右)和孫子楊宗賢合照。楊水波台北師專畢業後,先擔任汐止公學校(今汐止國小)教師,1957年(民國46年)擔任汐止國小校長,任期九年期間,春風化雨,栽培無數的汐止人才,對汐止的貢獻極大。(照片提供/楊宗賢)
清爽年紀漸長,有了點本錢,就開始賣魚,不過魚貨要到離汐止十五公里遠的基隆去買,基隆港魚市半夜三、四點就開市了,所以清爽要很早起床,午夜一點就得向基隆出發,在那1890年代,沒車沒馬的,只有靠雙腳趕路,路上還要小心強盜殺人越貨!
汐止是個小盆地,四週山丘圍繞,關隘眾多,西有昊天嶺,東則有殺人嶺,清朝時,強盜經常出沒殺人嶺,商旅往返基隆、汐止之間,常有人被殺,因此稱之為殺人嶺。
父親曾說陳昊天是我們陳家來台的第一代,昊天嶺是陳昊天捐出的土地,因此取其名。
1895年日本佔領台灣初期,北部竄起許多土匪強盜,經過一段時間的清勦,都被日軍平定了,殺人嶺的強盜大都戰死,逃亡者亦無力東山再起,從此強盜土匪消聲匿跡,故日據時汐止的殺人嶺就已經沒有強盜了。
清爽到基隆購得魚貨,挑回汐止,一路上延途叫賣,回到汐止時已經是中午了,通常魚貨也賣得差不多了。下午洗個澡,休息一會兒,吃完晚飯就睡覺了,這就是清爽公的一天。
以現在觀點視之,清爽的勤勞、毅力,實在令人不得不佩服!清爽的努力,慢慢地改善了生活,本來家裡債台高築,經清爽一、二十年的奮鬥之後,不但還了債,又有了積蓄,而且生意愈做愈大,清爽身邊也請了不少工人,除了賣魚,後來又開店賣布、賣米。
成美布行
清爽有了錢當然要買房子,日據時(1910年)在下街買下最繁榮地段的店舖,兩棟雙層樓的洋房,那時汐止的下街就好比台北的衡陽路一樣熱鬧,可謂是汐止下街當時的首富,那時清爽才三十二歲,陳家祖厝,由此而來。
兩間店面,一間賣布(成美布行),一間賣雜貨,布料有從日本進口的,就從基隆河船運而來,祖厝後院外就是基隆河碼頭,卸貨非常方便,這情形與迪化街的商店類似,貨款就從汐止郵便局匯到日本。
兩家商店,包辦食衣兩大項,財源滾滾而來,清爽三十來歲就發達了,也奠定了陳家的基業。清爽發達之後,又購置了田地,再交由佃農去耕作,每年田租有數百石租之多,這吃不完的米,當然又買了田,從此田生米,米又生田,土地累積了十餘甲,為清爽耕作的佃農有七戶,田租每年三百石。
清爽的布行除了零售之外,也做批發生意,常有肩販三、五成群到布行來批貨,貨款可以不用先給,他們每人肩上都扛了壹、貳拾匹不同顏色的布,然後步行到各地叫賣販布。
父親說火車站對面的大厝,清爽公發達時曾欲以千元買下,不過不知何故,最後並沒有成交。
清爽晚年,日軍四處開戰,家裡的田地荒蕪,無人耕種,店舖的生意也大受影響,家裡經濟開始走下坡,因此祖父與父親的日子並不好過,甚至可說困苦!
祖父早年從事布匹生意,時常扛十幾匹的布,走到汐止各地去叫賣:「賣布哦!賣布哦!.....」阿公有氣喘病,一到冬天就一直咳,但是為了生活,天氣再冷也要出門,十幾匹布是很重的,起碼有二十公斤重吧?不過,阿公最遠竟也走到了萬里、金山各地!
祖母為人製作衣服,以貼補家用,祖母因為營養不良,身體很虛弱,既貧血又常頭痛。祖父母的兒女眾多,有五男二女,生活自是非常清苦,父親排行三男,不過五叔五歲時就病逝了,為此祖父母傷心不已!父親說:「你阿嬤是哭加要死哦!」
1937年7月7日發生蘆溝橋事變,中日戰爭全面爆發。不久,日本開始在台灣召募志願兵,後來戰事吃緊,就改為徵兵制,這對台灣人而言,甚至連當時的中國大陸,都是前所未有的事,因為清朝是募兵制,一般人不用當兵。叔公與大伯、二伯都先後被調去當日本兵。
中日開戰不久,汐止街役所就派人來通知叔公應召入伍當軍伕,這對曾祖母而言,無異是個晴天霹靂,曾祖母聽到兒子(就是我的叔公)要調去當兵,驚嚇得連人帶椅翻倒在地,曾祖母倒地後,昏迷不醒,二伯趕緊去找醫生,救醒了曾祖母。父親說:「阿嬤(曾祖母) 是哭軋要死哦!」
叔公調到大陸,從事搬貨、鋪路的苦力工作,叔公還擔任了軍伕的小隊長,大概就是類似班長吧﹖軍伕就是做日本兵的苦力、挑夫,講難聽的就是去做日本兵的奴才,軍伕隨著日軍四處征戰,日軍若得補給,還可以有飯吃,若不得後勤補給,就沒有東西吃!
戰爭的可怕,不是親身經歷,怎能體會什麼是「田園寥落干戈後,骨肉流離道路中!」的情景﹖幸好叔公服役兩年期滿,安全回台!
父親也說那時沒得吃、吃不飽,小孩子吃稀飯時,若撈太多飯粒,還會被大人罵:「餓鬼孩子,大人攏免吃﹖」我小時候若偏食,母親就會罵:「歪嘴雞還要吃好米﹖」
一批批的日軍有時經過汐止,部隊就駐紮在汐止南國校(汐止國小) 的操場,日軍裝備好,吃的也好,汐止街役所(公所)每日送來米、菜、肉等給部隊吃,看在父親眼裡,覺得老百姓很可憐,都沒有東西吃,幾乎是半飢餓狀態,所有物資都要優先供應戰地與軍隊。
父親自己回憶兒時說:可能因為小時候發燒,所以頭腦不好,小學成績不佳,但又很喜歡玩,常到基隆河裡游泳、上山打小鳥,....,母親說父親的泳技甚佳。
父親就讀國校五、六年級時,在課餘全班同學還要去種菜,地點就在媽祖廟後方的日本厝旁,現今日本厝還在。國校的大操場蓋了很多馬房,馬由日本運來,與一批批的日軍一同送往南洋戰場,學生經常要幫忙搬東西,因此書也沒唸了。
當時父親的教師是日本人,叫佐佐木廣,他那日本武道式的軍人精神教育,打學生打得兇,父親覺得那是日本人故意欺侮台灣孩子,無奈台灣人對日本人是敢怒不敢言,但是日本投降後,日本人與台灣人的尊卑地位互換,父親說,佐佐木廣被街上的台灣人毆打,....。
美軍轟炸機從太平洋的航空母艦起飛,日夜不停地轟炸基隆港與台北,汐止的鍊鐵廠是美軍轟炸的重點目標,所以祖厝後院挖了一個防空洞,每當空襲警報響起,大家就躲進洞裡。
物資統制配給
1940年,叔公退伍後不久,曾祖父就去世了!曾祖父留下的兩間店舖由祖父繼承米行,叔公繼承布行,當時我家是大布商,因此叔公擔任了[台北七星區布商統制汐止福利配給副支部長]。當時汐止的居民若想買塊布,半夜兩、三點就得去排隊,直到叔公早上開店,才能購得一塊布!但是每人只能買四公尺,不能多買。
1944年冬,日本投降的前一年,那是家裡最寒冷的冬天,當時大伯、二伯都已先後被徵召入伍,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,糧食配給不夠吃,祖父只好去汐止國小旁種菜。家裡收入不好,祖母就想做點小生意,在店門口賣土豆糖,但是這已經觸犯了經濟法,日本戰時,物資統制配給,除此之外,都是「野食」。
有一天,日本警察岡野走在街上巡邏,看見祖母擺攤賣花生糖,祖母驚慌之下,趕緊把花生糖搬進屋裡,岡野一把抓住祖母,岡野不顧祖母苦苦哀求,把祖母抓去汐止派出所。
事發後,叔公趕緊找保正去派出所交涉,最後終於保領祖母回來,全家這才鬆了一口氣,幸好叔公與日本人有交情,祖母才得以順利回家,家人都很慶幸,趕緊給祖母吃麵線去霉運,後來停了一個月,家裡都不敢再做生意了。直到大伯退伍,在南海興業株式會社謀得工作,賺錢幫助家用,家裡經濟才好了些。
父親國校畢業後,十三歲(1944年)就去南港橡膠株式會社工作,光復後改稱南港橡膠廠,就是現在的南港輪胎。
父親每天從汐止走路到南港上班,要走一、兩個小時(汐止到南港的火車票價貳錢,而父親一天的工資才五錢),路上遇有人家,才會把鞋子穿上,否則都是提著鞋子赤腳走路,唯恐鞋子磨損太快,只好如此!後來花了(一個多月的薪資)兩百錢,買了部中古腳踏車,上班時間才縮短為四十分鐘。
祖父晚年在南港橡膠的第三工場工作,第三場灰塵最多,祖父有氣喘病,咳得厲害,實在無法工作,父親有時跑去看祖父,看到此景就傷心不已,有時想拿杯水給祖父喝都沒辦法,因為日本人的監工很凶,時常欺侮台灣人。
祖父本來是做布生意的,勞動工作是做不來的,但是一家九口,無可奈何,也要繼續工作,因而氣喘病情一天天惡化,家裡沒錢請西藥醫生,只好買便宜的草藥煎煮服用,有時氣喘發作,呼吸困難,實在受不了,便向鄰居煌阿的父親要點鴉片煙屁股服用,才會好過一些。
1945年,台灣尚未光復,祖父就去世了,享年五十四歲,父親當時才十四歲,又過不到四個月,祖母也去世了,祖母因為常年營養不良,積勞成疾,享年四十七歲,祖父母相繼去世!
228事變時,軍隊經過汐止時也大肆抓人。父親當年十六歲,只聽到嬸婆在前門驚慌地喊道:「緊走哦!有兵!開始抓人了!」父親聽到嬸婆的呼叫,隨即從後門逃走,後院外是基隆河,父親游過基隆河,穿越竹林,往後山躲去。
幸好汐止四面環山,大家都往山上逃命!不幸被抓的人,一個個被連著綁起來,從頂街一直排到下街,好像是要槍斃一樣,大家都嚇得要死!
據說,後來又來了另一批部隊,部隊長官把人都放了,真是謝天謝地,汐止鄉民逃過一劫,汐止街上的鄉紳就集資,送了十幾頭豬去給部隊吃。
1951年,台灣實施耕者有其田,政府派員實地調查佃農耕作面積,佃農也提出耕作田地面積申請,我家在汐止新台五線附近的祖產田地,都被徵收歸為佃農所有,我們地主則領取公營事業的股票。
雖然拿到股票,但是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,對小地主而言,股票何用﹖變賣價格極差,但我家也都賤價出售了。
曾經為我們辛苦耕作的七戶佃農,接收了曾祖父留下的大部份田地,祖父的遺產到父親時只繼承了半間店舖。
父親的一生,過得相當艱苦,早年因戰亂失學,又無祖產庇蔭,所以父親在工作上,失意的時候遠比得意時多得太多。
經過戰爭的浩劫,下街繁華落盡,已不復當年盛況,頂街漸漸興起,取代了下街的繁榮,叔伯們都外出找工作,家族的盛衰隨著時局的變化而起起落落,令人不勝噓唏。
龐大的祖產,到父親時,幾乎變成一無所有!自然是要外出謀生,父親做礦工直到五十七歲為止,共三十七年左右,這段期間的煤價時好時壞,父親的工作也起起伏伏,收入也時好時壞,礦場時而倒閉、時而興起,總之在天然氣取代家庭用煤之前,父親的工作還算是穩定,收入也比較豐厚,那時期家裡還能小康。
父親在1950年到石委會五堵煉煤廠當包裝工,月薪150元,父親照了很多煉煤廠的照片,當時父親二十歲,身體健壯,由照片可知當年工人工作的情形,其中有一張照片令人印象深刻,那是兩位花樣年華的小姐,身穿洋裝拿著鏟子的合照,這在當年應該相當普遍,現在的台灣,就很難看到了。
1953年,二十二歲的父親入伍服兵役,退伍後不久,1956年又臨時召集一年半,父親常說他當了兩次兵!爾後三年每年又教育召集一個月,(1958年發生823砲戰),父親說頻繁的兵役致使工作中斷,求職被拒,直到1958年父親的工作才穩定下來,但是離家很遠,地點在鼻頭角附近的大富煤礦,當時礦工月薪六百元。汐止也有很多煤礦,父親為什麼跑那麼遠去做工呢﹖父親說:「想要進去,你沒看人要給你做否﹖」要去汐止的煤礦上班當礦工都不容易﹖當年汐止的青年,大部分都是務農與做礦工。
隔年父親二十八歲時與母親結婚,在當時這可謂是晚婚。大姐、二姐與我陸續出生,在那重男輕女的年代,我的出生,父親自然是非常高興。
父親在大富煤礦作了三年的掘進工(坑內礦工) ,因為坑內危險、灰塵又多,就轉任為坑外的事務員,後來考取炸藥管理員的執照,就一直從事坑外的管理工作。父親從1958年到1973年,共十五年的時間,都一直在大富煤礦工作,經過那些年的努力,家裡的經濟漸漸好轉,不但衣食無缺,又陸續買了一些家用電器,收音機、電鍋、電風扇、電視、冰箱、電唱機等等,房子也略為裝潢,那是我們家的太平時期,也是我無憂無慮的歡樂童年。
我家是二進的長形閩南式建築,一進與二進的中間有天井,天井旁有一口井,井水甚清。有一天傍晚,母親照舊要數一數火雞,結果少了一隻,天又快黑了,母親著急的尋找,一隻火雞,好不容易才長大,不見了,可急懷了母親,我們全家在後院裡找了半天,大姊突然大叫:「火雞掉落古井裡面!」火雞淹死了,母親有點眼紅!那時家裡已有自來水了,所以就把井給填了,至今我仍然記得火雞的叫聲,咕嚕咕嚕、咕嚕咕嚕....。
第二進的房屋因颱風毀損一半,屋頂殘留了數根棟樑,某日母親靈機一動,買了繩子,以樑為支撐,做了個鞦韆,那真是令人興奮,家裡可以盪鞦韆,是多麼的令人羨慕,請兒時的玩伴來玩,我總是顯得洋洋得意,後院與隔壁叔公家相通,嬸婆看我把鞦韆盪得半天高,總是憂心忡忡的說:「阿曜阿,危險啦!」
過沒多久,父親把樑全都拆下來了,大概怕颱風再來時壓傷了人,因此第二進的房屋變成了空地,佔地約五、六十坪,我們就種些花卉,成為花園,殘壁的石條則鋪在地上成為花徑,在現代來講,有此花園是多麼的難得。
歷年來的颱風作大水,從來沒有大到淹上岸來,母親說曾有一年颱風,大水差一、兩尺就淹進家裡來,那是母親數十年來所見的最高記錄,我們小孩子無緣看到那大水,自是頗為失望。
我長大後,汐止卻水災頻頻,令汐止人民的生命財產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和傷害!如今是聞水色變!
1973年春,我國小三年級時,家裡改用方便的瓦斯爐,母親煮飯時,不用再辛苦的升火了。過農曆年後不久,大富煤礦停止營業,父親失業了,記得那天晚上,父親回到家時,已經很晚了,晚飯還沒吃,一進門就嘆息道:「唉 ! 大富礦休了!」母親憂心的問:「那A按呢﹖」這是我懂事以來父親的第一次失業,對我父親而言,不知是第幾次了!父親在大富煤礦工作十五年,從年輕時二十七歲到中年四十二歲,月薪從六百元到兩千六百元,中年失業,父親頗為沮喪!
大姊、二姊與我分別就讀於高中、國中與小學,我們小孩子還在唸書花錢,家裡又沒積蓄,壓力之大,可想而知,學校即將註冊,母親為了我們的學費,只好求助於親戚,但是在那個年代,大家都窮,各人有各人的負擔,借錢談何容易﹖
母親一直要父親想辦法,去找新工作或者擺地攤,母親對父親說:「人家市場附近,有給小孩子撈魚玩的攤販,生意真好,....。」
父親平常難得放假在家,如今在家卻眉頭深鎖,不發一語,拿著尖嘴鉗與鐵絲,做起撈魚的小圓網,......。
父親失業一個月之後,就職於台灣金屬礦業公司北富坑煤礦,月薪三千元,工作八個月之後又失業,過沒幾天,轉往鴻德煤礦上班,工作六個月之後,鴻德煤礦停業礦休,父親又失業了!那時我正要升國小五年級(1974年秋),母親又為學費而苦。
石油危機時間長達二年之久,油價每桶由兩美元飛漲至十美元,狂漲五、六倍之多,因此煤成為取代之能源,台灣煤礦業因禍得福,煤炭價格上漲三倍,礦場生機再現,1974年冬,鴻德煤礦礦休三個月之後,又重新開工,由於通貨膨脹致使貨幣貶值之故,父親月薪調高為五千元。
1976年台鐵電氣化施工,台煤又滯銷了,礦場又紛紛倒閉!1977年,大姊護校畢業後到婦產科上班,每月薪資大部分都幫助家用,家中經濟才得改善。
1973年至1977年這期間,父親共失業三次,因此從小父親失業的陰影深植我心,我長大後一直不敢隨便換工作,第一個工作就做了十二年之久!
礦工醫院
是幸福是不幸,環境來造成,恩恩怨怨分不清,何必抱不平,星光月光轉沒停,人生啊人生,冷暖世情多演變,人生宛如走馬燈!這是1972年流行歌「走馬燈」的歌詞,父親就如歌詞所寫的一樣,在礦場裡忙啊忙、轉啊轉,宛如走馬燈!就在台灣煤礦業漸漸走下坡之際,工作即將不保的父親,又發生了重大意外傷害,真是禍不單行!
1977年8月,正當我升國二時,有一天中午我從學校返家,驚聞父親在礦場被落石擊傷,我們隨即趕去八堵礦工醫院,父親的兄弟們與母親的姊弟們也都來了,十多位親戚在開刀房外焦急地等候消息,大家都憂心忡忡,親戚們安慰著母親:「無要緊啦!」「賣煩惱啦!」「好人有好報!」「天公會保佑!」
我忽然想起小學時,班上幾個喪父的同學,他們父親大都是煤礦或石礦的工人,因故不幸遇難,在那年頭喪父,家裡就失去了家庭支柱,婦女就業既不容易,改嫁又難(社會風氣保守),很難單獨持家,那是件很可憐的事!
父親開了近八個小時的刀,醫生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,然後送入加護病房,父親右手骨折,腹部內出血,胃切除三分之二。過沒兩天父親又進了開刀房,因為還有部份腸子破損,仍在內出血。
後來父親整整住院一個月,出院後,又休息了三個月,身體才漸漸康復。
父親的肚子上留下了橫縱各二、三十公分的開刀疤痕!從此以後,每當我看到父親的刀疤,就想起父親失業與受傷的情景,那是悲傷與痛苦的結合,就像刀疤一樣,深刻在父親的身上!
父親原本硬朗的身體變得虛弱多了,因此直到1978年二月才開始上班,約有半年沒有收入,這期間幸好有大姊幫忙家計。
在友人的介紹之下,父親到苗栗縣大湖鄉的三泰煤礦上班,月薪七千八,一週或者兩週才回家一次,大姊住在上班的診所,二姊住校,空蕩蕩的古厝平常只有我與母親在家!
從小住在透天古厝,後院還有一大片花園,然而並不知珍惜,竟對公寓新房羨慕不已!當時想脫離的破舊古厝,年長後才覺得它的可貴!長大後搬了幾次新家,但是每每夢中的情景,總是只會發生在老家的古厝!
礦災
1980年,石油油價達到最高峰,每桶三十美元,從此油價就一路下滑。油價一跌,台灣煤礦業就更難生存了。
從1970年起煤礦業走下坡,再由1980年起父親工作不順利的情形可知,煤礦業幾乎已無法生存。由於體力與工作環境不佳(煤塵多) 之故 ,一般中年礦工一個月頂多只能工作二十天,煤價不好,礦工日薪不到八百元,很難維持一個家庭的開銷,父親頻頻換公司、失業、換公司、失業、..,這對已經五十幾歲還有養家壓力的人來說,是多麼地殘酷!
台灣煤不但受到進口煤的廉價競爭,更遭無情的天災打擊,在1984年下半年,連續發生三次大礦災,這是歷年來死亡人數最多的礦災,震驚了全國!六月二十日土城海山煤礦,坑道氣爆崩塌,死亡74人,二十二天之後,七月十二日瑞芳煤山煤礦,礦坑地底進水淹沒坑口,死亡101人,十二月五日三峽海山一坑煤礦發生氣爆,死亡92人,一而再,再而三,共267人遇難,台灣煤礦業從此加速瓦解。
1985年七月十六日,我要入伍服兵役,兵種憲兵。父親說:「你當憲兵﹖」似乎有些不以為然,隨後又說:「那就是我們祖先三代清白,沒有人犯罪。」這大概是唯一的安慰。
憲兵的入伍訓練非常嚴厲,服役期間,勤務繁重,非常的辛苦,然而台灣部份的老百姓,似乎對憲兵也沒什麼好感!
最後的煤礦
1987年五月三十一日我從台南官田營區退伍,當兵薪餉才千餘元,我想我要是能找個壹萬元的工作就好了。
1987年秋,當時父親在台金公司富國坑煤礦上班,九月二日鍾董事長交代父親,九月份要交南亞塑膠四百五十噸的煤,父親向董事長說:「沒問題!」父親說,交南亞的煤價不好,賣太便宜了,但是沒有辦法,台灣煤的品質不太好,很難賣出去,只好忍痛出售!
九月十一日颱風來襲,坑內水位漲到第二片道,這下可糟了,父親緊急連絡董事長,買馬達來增加抽水量,到十八日水位才退下到第三片道,十九日開始正常開工生產,但是產量不夠交付南亞,與南亞有合同,數量不夠不成,只好向外買入煤炭,又令礦工努力挖煤,增加產量,所幸月底三十日全部交清。如此一來,不但礦工工時減少、收入減少,礦場老板也賠慘了!
1987年十月,南亞十月份應交煤炭數量五百噸,但是天有不測風雲,七日颱風警報,八日下大雨,生產不順利,坑內水位又漲起來,礦工無法入坑工作,抽水機又故障....。到十六日水位未退,還是無法開工,這次颱風讓礦場老板損失慘重,礦工要求董事長發薪,但是董事長實在沒錢!父親自然也沒有領到薪資。
十月二十三日下大雨,全台多處淹水,二十四日下午三點,卡車來礦場載煤,父親就搭便車下山,馬路淹水嚴重,九份至瑞芳不能通車,卡車改道,但走到七堵就無法再前進了,台北到七堵的公路不通,到處淹水塞車,父親只得下車步行,沿山邊小路(殺人嶺) 走回汐止,父親晚餐未吃,回到家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,董事長半夜突然來電話問礦場情形,父親說:「坑內水位淹到坑口,而且道路不通!」董事長淡淡的說:「這次完了!」
汐止淹水三日,火車、公路都不通,淹水一層樓高,這是汐止百年來的最大水災,連汐止的長輩都未曾聽說有如此之大水,這可能與基隆河的截彎取直,以致於減少河道水容量有關,汐止居民家俱泡湯,店家財貨設備全毀,損失非常慘重,房價無價下跌,急於售屋者,有人出價便賣。我們祖厝地勢較高,也淹了半層樓,當時以為這是空前絕後的事,不幸!空前不絕後,1998年汐止又淹水,這次我們祖厝沒事,不過2000年的象神水災又淹了一樓高。
由於礦場還有四人留守,董事長要求父親隔日(十月二十五日)送糧食上山,父親休息一晚,二十五日下午父親先到瑞芳買糧食,再走山路上礦場,但是他們已經下山,只有一人留守,父親在礦場住了兩天,電力尚未恢復,沒電視看,不知外界情形,糧食也沒有了,父親就去附近的礦工家裡買米,繼續留守礦場。
十月二十八日,個個眉頭深鎖的礦工們聚集等待董事長來發九月上期的薪水,但是董事長表示,要礦工們過一段時間再說。礦場從此礦休,礦工們一天到晚沒事做,大家都很難過!上了年紀,學歷又低,是礦工的共同點,礦工們談論轉業問題,大家都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!父親常年五十肩,久病不癒,轉業真是困難重重!
十二月十日,群情激憤的礦工們聚集開會,礦休數月,生活陷入困境,希望能領些錢回家,大家要求董事長發薪水與解散費,但是董事長實在沒錢,大家也沒辦法。
開會不但沒有結果,董事長還欠勞保局的保險費,大家不能隨便退保,以免權利不保,最後礦工們每人拿出兩千元,代繳八、九月份公司應付的勞保費。
1988年三月,過了農曆年,父親跑遍基隆、瑞芳、苗栗、台東,在煤礦業沒有工作,無可奈何,父親在友人介紹之下,去天母的建築工地當工友,月薪一萬三千元。
1988年四月六日,叔公去世,叔公中風數年,晚年行動不便與說話困難,雖然我還見過一面,叫了聲叔公,叔公點頭微笑,想出聲卻講不出話來!
父親在天母工地工作半年後,九月初,父親覺得身體不適,去礦工醫院門診,醫師說父親心肌病變,要馬上住院開刀,開完刀又住院一個月,工地的工作也沒了。這是父親第四次開刀。
十一月,父親就職於定福煤礦公司,月薪一萬五千元,這是父親最後的煤礦,
工作時間也不長,半年後礦休,父親在一次回家路上,跌斷了大腿骨,但是父親有始有終,上了石膏還去礦場善後,父親要我開車載他去,我認為父親要休息,就說:「你腳斷掉,怎麼不休睏﹖」父親說:「不行,還有一些事件要處理。」
這家礦場的地點在九份通往雙溪的中途路上牡丹鄉,濱海公路未開時,這是通往宜蘭頭城唯一的路線,山路崎嶇,路面又窄,錯車困難,又九彎十八拐的,以前卡車通行是很危險的,然而,寧靜的山區村落,有如世外桃源!父親拿著拐杖,翻著抽屜,.....。
我漫步在小火車的鐵軌上,想起小時候去過的大富煤礦,與父親漫步在沙灘上,還有山羊,.......。父親在這礦場養了大土雞,有九斤重,大公雞體格健壯,走路大搖大擺,可跑能飛,並不怕人,還會追小孩!
回程路過九份,俯瞰山城海景,風光明媚,只是煤礦步上金礦後塵!就像尤雅的歌:「時光一逝永不回,往事只能回味!....」小上海的九份風光不再!父親坐在車子後座,把上石膏的腿伸直,一路上一直搖頭嘆息,父親從民國四十七年到七十八年,三十多年的礦工生涯在此劃下句點,父親嘆息道:「不能做了啦!台灣煤不比進口的,進口的卡便宜,品質卡好,啊!不能做了!不能做了!」夕陽餘暉灑遍了九份,海上金光點點,再見了!山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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